一位醫師的反思:關於安寧療護,病人家屬為我上了刻骨銘心的一課
在我還是住院醫師的第二年,曾到內科病房輪班,照顧過一位90幾歲的阿公。他年事已高,在自然老化的狀況下走到了生命末期,兒孫都在國外事業有成並已安家落戶,把阿公在國內的醫療決定權以書面委託給臺灣的鄰居。阿公有一個兒子在美國當醫生,他代表家族對阿公的醫療做了指示:不做侵入性治療,就讓阿公這樣平靜的離開。
我值班那晚,獲知家屬的這個決定,但那當下看見阿公的狀況越來越虛弱,主要是肺部積水造成他呼吸困難,我知道阿公走到生命的最後階段,已陷入無意識的昏迷狀況,但若抽出肺部積水,還是可以稍微改善呼吸。
「應該可以多撐幾天吧!」我這樣想著,也如此建議主治醫師並獲得同意。剛巧那天阿公的兒子回日本去,深夜的病床邊只剩下鄰居,他雖是法律上的代理人,但畢竟不是家屬,對於醫生的決定不敢說不,於是我們就幫阿公插引流管,引出肺中積水。當下的確改善了阿公的呼吸狀況,我以為我做了一件好事,可以為阿公多搶幾天的時間,我抱著愉快的心情回值班室補眠。沒想到幾個小時後護理師把我叫醒,通知我阿公在天剛亮的時候走了。
幾天後,阿公的兒子由國外趕回臺灣,知道我們幫阿公抽肺部積水,當下大發雷霆。「我不是有特別交代不要施行任何侵入性治療嗎?」他破口大罵。怒氣對著我來之外,還驚擾不少同仁,最後勞駕長官出面道歉,方才平撫下來。
我不是幫阿公多搶了點時間嗎?不是讓他呼吸平緩一點嗎?為什麼你要怪我?難道我做錯了嗎?當下我真是滿腹委屈。
示意圖/TVBS
之後我輪到安寧病房受訓,在安寧病房中當班兩個月中,親身體驗到安寧療護,見過病人在安寧病房中離世後,我突然領悟了:當初對阿公的處置,我的確是做錯了!
我錯了,因為沒有比家屬更心疼病人的人了,阿公的兒子即使不在國內,即使無法陪伴在病床邊,他要求不要插管的決定才是真正的愛護。因為阿公已經陷入昏迷,引出肺部積水的決定,或許表面上看來是多搶了點時間,但光為了那幾個小時,我卻讓阿公在離開前受到肉體上的不必要傷害。
繼續回想當夜下決定的心情,我羞愧的發現,那時的我還是懷有身為醫師的一種傲慢態度,那是一種不希望病人在自己手中離世的矛盾心情,因為把死亡看成失敗,因此想著多搶一點時間。不得不承認,我的確是錯了,因為我沒有把病人的舒適和家屬的意願當成最重要的前提。而讓我恍然大悟,教導我對醫師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價值的,不是別人,正是在安寧病房中照護末期病人的親身經驗。
所以我會說是安寧病房教導我把死亡當成生命的一部分,讓我懂得把醫師的視野從一個個冰冷的檢驗數字上拉開,把重心放回病人「生而為人」的人性本身之上,於是我才可以成為一位更好的醫師。
當一個秉持著安寧療護觀念的醫師,面對不可違逆的死亡終局,我所要做的並不是一看到病人痛苦就大力用藥,相反的,當安寧醫師最難的就是每做一個決定前要停下來想一下,多想一點,並非追求治癒,而是揣度這個藥下去會不會帶來更大的副作用?是否真的可以幫助病人感覺舒適?抑或只是徒然加重病人身體負擔的醫療?
當不同的醫療意見出現時,我們可以是病人和家屬的後盾,支持他們採用緩和醫療,避免遭受過多無效醫療的折磨。許多時候,比起藥丸、針劑,更能為病人與家屬帶來安慰的,是醫師的耐心陪伴、好言說明以及溫暖的握手與擁抱。
就這樣,我在安寧療護這條路上走過一年又一年,從社會大眾光聽「安寧」二字就茫然的過去,走到越來越多醫療人員、病人和家屬開始主動要求安寧療護的今天。
我總是跟病人與家屬說:「安寧病房並不是等死的地方,我在這裡當一個醫生並不是要放棄你,相反的,我是要保護你,保護你免受無效醫療的折磨,確保你可以為自己決定離開人世的方式,保護你免受過多的恐懼,希望給你最後的尊嚴。」在走向死亡的路上,安寧團隊和你站在一起,我們一起承擔。
◎ 本文摘自/《生命起飛前與你相伴:高醫安寧.心圓病房故事集》 ◎ 撰文/高雄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吳建誼 ◎ 編輯/王家瑜整理 ◎ 圖片來源/達志影像/shutterstock提供
相關文章
放鼻胃管是愛的表現?非到最後關頭不打嗎啡?安寧照護醫師的善終建議